羅世宏專欄：不想「讓美國再度偉大」？川普自毀的長城不只一座

在川普的政治語彙中，「讓美國再度偉大」（MAGA）聽起來彷彿是一項修復工程。但實際上，他所進行的是一場針對美國自身制度支柱的有系統拆除行動。被他摧毀的，是一座座無形卻關鍵的「美國長城」：保護學術自由的長城、支撐科技創新的長城、維繫市場信任的長城，以及確保國際承諾可被信賴的長城。當這些制度性的壁壘被逐一推倒，美國的競爭力不僅面臨下滑危機，甚至會在全球秩序中失去自身座標。川普不只是築起隔離美國與世界的牆，更是在拆掉那些曾經讓美國成為Number One的無形長城。

美國科技霸權的崛起，源自冷戰時代兩黨共識下的大規模科研投入：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（NASA）的太空計畫、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（DARPA）資助的早期網路、以及國家科學基金會（NSF）對高風險創新研究的支持，都是當前數位世界與生醫科技的起點。然而，川普政府如今卻正在拆除這些基石。

牛津大學經濟史學者卡爾·弗瑞（Carl Benedikt Frey）分析，川普的預算削減提案中，NSF、NASA與國家衛生研究院（NIH）將分別遭遇56%、近50%與約40%的預算刪減。這不僅形同扼殺領先創新的機會，也將科研人員推向政治忠誠測試的審查制度，摧毀學術自由與創造力互補的環境。

哈佛大學物理與神經科學教授亞當·科恩（Adam Cohen）更指出，他所領導的一項關於記憶與阿茲海默症治療的研究計畫，已遭聯邦政府中止資助。這場針對哈佛的資金撤退，表面上以「打擊反猶太主義」為名，實則將整個學術機構標籤為「左派堡壘」，甚至藉機對猶太社群展開政治操弄。這種以道德正當性為掩護的學術戰爭，無異於「政治清洗」，既毀掉美國百年積累的學術聲譽，也嚴重打擊科研新秀、博士後與青年學者的職涯發展。

美國之所以能在冷戰後鞏固科技領導地位，不只是因為投資，更在於她吸引了全球最優秀的人才。從愛因斯坦、馮·諾依曼到mRNA疫苗的關鍵發明人卡塔琳·卡里科（Katalin Karikó），美國大學與實驗室曾是世界科學家的朝聖地。

當今情況卻急遽惡化。川普上任以來對國際學生的簽證限制、對大學的敵意，以及對外來人才的防範心態，讓歐洲與亞洲的研究機構紛紛向全球頂尖人才招手。弗瑞發聲警告，美國過去最大的優勢之一，在於能夠長期吸引來自全球的優秀人才（brain gain），但如今卻面臨前所未有的人才流失（brain drain）危機；如果美國不再歡迎國際學者與學生，美國科技的未來將只剩迴聲室與自我重複。

尤其是今年春天發生的大規模中止學術資助經費，不只針對哈佛，也蔓延至麻省理工學院、史丹佛大學與加州大學系統，使得許多非美籍研究員陷入簽證失效與生計中斷的雙重危機。這些被犧牲的年輕科研者，大多與校園抗議毫無關聯，卻一夕間淪為政治鬥爭的替罪羔羊。

美國創新的第三根支柱，是健全的市場競爭機制。從1984年拆解AT&T壟斷、釋放出數位通訊創新動能，到矽谷新創企業能在風險資本支持下與巨頭競爭，美國成功地鼓勵科技多樣化與創業文化。然而，川普不但未能恢復反壟斷精神，反而進一步助長財團壟斷與政治保護主義。

弗瑞指出，美國對關稅豁免的遊說支出，在2025年第一季暴增277%，顯示美國已逐步滑向「關係資本主義」（crony capitalism）。透過不透明的豁免程序，獲利的是政治人脈，而非科技實力。這種制度，正是美國過去批評他國威權資本主義時所聲稱的弊病，如今卻成了自身制度的寫照。

國際法治與可信賴的承諾，曾是美國經濟實力的延伸與外交槓桿。然而，川普的新一輪全球關稅貿易戰，卻公然背棄國際條約及國內法，讓美國越來越難成為值得信任的協商與合作夥伴。

芝加哥大學憲法學者阿齊茲·胡克（Aziz Huq）指出，川普未依照《1962年貿易擴展法》或其他具備正當程序的法律途徑，而是濫用《1977年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》來實施對中國與英國的懲罰性關稅。此舉不僅有違法之虞，更讓美國對外承諾如同廢紙。

更惡劣的是，當川普片面撕毀2020年通過的《美加墨貿易協議（USMCA），甚至質疑加拿大與美國間的1908年邊界條約的正當性時，美國的契約精神與制度信用已岌岌可危。

最後，川普推動的「F類人事改革」（Schedule F），企圖將數千名專業公務員以「政策不一致」為由解雇，改由政治忠誠者取代。此舉形同清洗專業官僚，將行政體系變為黨派工具。

這類制度改造不僅侵蝕法治執行力，也扼殺政策的專業性與正當性。正如科恩所警示的，一旦政府可以憑政治忠誠決定誰能主持科研計畫、誰能登堂授課，學術自由便不復存在，知識生產也將淪為權力附庸。當制度的專業與自治被「效忠領袖」取而代之，科技停滯、人才出走，終將成為無可避免的惡果。

從知識創新、人才匯聚、競爭規則到法治信賴與制度治理，川普一項又一項自毀長城的舉措，正全面拆解美國百年來艱辛建立的制度優勢。這些「長城」本是美國在面對全球競爭時的絕對領先地位，如今卻因內部政治的短視近利而一一崩塌。歷史上，美國曾多次在危機中重建制度、重申價值，並且走出困境；但如果川普持續將權力當作私器，將學術與科學視為異端，踐踏契約、背離盟友，那麼「讓美國再度偉大」恐怕將不只是一句空話，也會是歷史最大的反諷。